M-A (A SPACE BETWEEN) | 124. NINGDE WANG: A SPACE BETWEEN MATTER AND MEMORY.

Paris Photo Preview
JOE RICHARDS, 2025年11月7日

1.在伦敦弗里兹艺博会看到您的作品《大洪水》时,我立刻对其美感感到震撼。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这件作品,以及它是如何诞生的?

 

王宁德:《大洪水》中的形象来源于自然。植物经过采摘、制备标本、浸泡与干燥等过程,最终,它们的形态被固定在相纸之上。作品的创作工作室建在我家乡的一个岛上,位于中国东北,靠近北朝鲜;从地图上看,离日本也并不遥远。我自小在此成长,熟悉这些植物的气味、发芽的季节、开花的时间,以及它们枯萎的方式。对我而言,它们并非匿名的自然物,而是我童年的共生者。在作品中,植物并不是由我“描绘”而成,它们的形体在水流、颜料与时间的共同作用下自我塑造,仿佛自己完成了显影,在相纸上留下痕迹。

 

 

2.草甸的意象非常富有感染力,植物的混合形成了一种色调,感觉像是一段记忆,但这件作品又是通过摄影技巧创作而成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您与这件作品的关系有哪些变化?

 

王宁德:植物从鲜活的枝叶变成标本,最终只留下它们的影子。这个过程往往持续十几天,甚至更久。在这段时间里,我既是旁观者,也是陪伴者。植物留下的轮廓与纹理,是它们从丰盈到干燥、从浸润到枯萎的自然历程,是自然之物曾经存在于世界的证据,也是时间的切片。不仅如此,那段时间的温度、湿度、空气流动,甚至声响,也能在作品中留下痕迹。

 

有时,植物会因湿度的变化,某片枝叶突然翘起;标本吸收颜料时,甚至会发出微微“丝丝”的声响。秋天,工作室的空气中弥漫着雏菊与橡叶的气息,这些气味也一同融入作品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自己也与植物共度同样长度的时间,隐匿、消散于它们的纹理之中,其中包含了我的呼吸、等待与失落。我与植物共处于流动的时间里:时间不再是外在流逝的维度,而是被水、植物与空气共同书写在相纸上的一种物质状态。每一件作品,都是由水、光与空气共同书写的时间手稿。

 

 

3.作品中的色调深度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唤起时间感,那种渐渐消逝的意味……那些残留的痕迹……在删减之作中营造出的隐含空间显得尤为突出,能否请您进一步阐述《大洪水》中营造的氛围?

 

王宁德:在制作《大洪水》的过程中,我常常独自深入林莽。大自然有时幽深宁静,有时低语喧嚣,总在讲述它们自己的生命故事。植物与空气、光线、湿度之间持续着微妙而复杂的相互作用。它们吸收阳光,为万物提供能量。每一株植物都以自己的方式感知光与重力,形态看似静止,却在持续生成——这种缓慢到几乎不可察觉的生成感,是我希望作品中体现的时间感。

 

植物的空间选择看似随意,却暗含秩序,各有其道理。在我呼吸声的伴随下,它们呈现生命的韵律。那里空气的流动与气味,让我确信,早期的人类也必曾面对同样的场景;丛林深处的呼吸,无论文明如何发展,依旧不变。

 

在大自然中,在深山里,在丛林深处,呼吸成为人与植物共享的语言,使人与植物得以真正沟通。植物不仅是被观看的自然物,它们吸收、转化、释放,使空气中充满生命的振动。“自然”不再是外部的对象,而是一个持续生成的整体。在那里,水、光、空气、植物与人类共享同一段物质的时间,人类依存于这些生命而存在。

 

在德勒兹看来,时间并非外在的流逝,而是事物不断生成、展开和变化的过程。植物在水与光中留下影像的瞬间,也完成了一种“从物质到记忆”的形变;而我在观察、等待,甚至倾听它们干枯的声音时,也被时间塑造。

 

作为影像艺术家,我曾因舍弃摄影中“光”的元素而仍能让自然成像而感到自豪。然而在丛林深处,我看到了被我排除的光——它们潜藏于植物的生长过程之中,蕴藏在它们赋予人类的能量里。唯有谦卑的倾听与安静的注视,才是与自然沟通的最佳方式。

 

 

4.我觉得当代绘画中对自然的指涉正受到越来越集中的关注,这或许是对多年来数字迷恋的一种反拨。您为何会被自然意象所吸引?

 

王宁德:《大洪水》始于疫情期间。那段时间,我们被迫静止,像植物一样被固定在狭小的空间中。这让我重新凝视周围景观,并尝试以生命的视角去理解它们。

 

在进化中,植物放弃流动性,大多固守一处,终生静默。它们通过根须、气孔、光线与湿度感知世界——不是以意识的方式,而以“反应”的智慧生存。它们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,展现生命的光辉。在东方艺术传统中,植物不仅是被观看的对象,更是生命的显现。自然被人格化、精神化,成为心性的外化与宇宙哲学的可视表达。中国画中的植物常被人格化、象征化:松、竹、梅、兰、菊承载的不仅是季节的轮回,更是修身立德的理想。朝鲜画以“修养”观照自然,自然被道德化——植物既是生命的存在,也象征伦理。日本画则通过“空”体悟自然,呈现“无常”与“寂”的意境。

 

我们常把自然视为背景,而植物提醒我:它们并不“在那里”,它们与我们共享此刻。它们的时间与人类不同,却更深远。它们不追求意义,而在持续生成意义。当我与它们共处时,我并非在“描绘”,而是在感知一种非人类的节奏。

 

那段时期,关注这些被遗忘或忽略的景观,引导我回望、追溯记忆深处的家乡,直到山川与丛林。这并非浪漫主义的怀旧,而是回归生命的最小单元、最早的语言、最古老的时间结构。这也可以视作对数字文化与“人类中心叙事”的反思。在植物的静默中,我重新理解“存在”的含义:不是拥有意识,而是持续地与世界互相显现。

 

 

5.您对色彩的运用极为独到,液体层层晕染成渐变色调的方式令人惊叹,能否请您进一步阐述您与色彩之间的关系?

 

王宁德:在我的创作方法中,水既是媒介,也是时间的记录者。我通常选择一种基调的颜色,让水自行在植物与纸的结构中渗透、聚集与蒸发——色彩并非视觉语言的装饰,而是自我运作的系统。它随湿度、重力、纸纤维的方向自然扩散,缓慢显现,如同呼吸般轻轻流动。

 

梅洛-庞蒂认为,颜色并非物体的固定属性,而是在感知的过程中,世界自身显现的现象。每当水携带颜料流经植物的身体时,那是一种感知的交换——我则观察水如何“思考”,颜料如何自行决定停留的边界。

 

东方哲学中的“无为”与这种状态相呼应:无为并非不行动,而是让行动顺应自然的律动,由事物自身来决定。当色彩自由流动、晕染时,它呈现出比预期更复杂、更诚实的形态;色彩不再是表达的手段,而是物质自身的显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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